他持续20年记录耍猴人的故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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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最后的耍猴人》

马宏杰 著

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

从2002年开始，《中国国家地理》记者马宏杰深入新野耍猴人群体，跟随他们扒火车、露宿街头，记录他们日常遭遇的酸甜苦辣和命运的流转变化。耍猴人的故事如同中国社会的一个切面，他们的时代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时代，马宏杰用持续20年的记录为我们作证，就在不久之前，有人曾如此生活。

1

临别时，杨锦麟老师问了他们每个人的愿望。

杨林贵说：“因为有一只猴子死了，希望天气好一些，多干几天，把经济损失给补回来。”

戈保提说：“希望能赚些钱回家过年。”

鲍开进说：“希望能赚到钱回家供孩子们读书。”

孙茂谦说：“我想多赚俩钱。”

戈保提18岁就开始跟着哥哥一起外出耍猴，家里有一儿一女。他家种有六亩田地，每年收获的花生有1000斤左右，除留下50斤种子外，其余全部卖掉能收入3000多元，收获的小麦有2000斤左右，全部留作自己的口粮。他家还种有两亩大葱，每年能收入3600多元。外出耍猴一季度能赚3000多元，一年下来能赚6000元～8000元。相对来说，耍猴比种地的收入多一些。

鲍开进51岁，20岁开始外出耍猴。他家种有五亩田地，家中有一儿一女，大女儿已经出嫁，儿子在南阳一中上学，老婆在村里给人家打零工。

孙茂谦48岁，孙庄村人。他家有七亩土地，主要种植小麦、棉花、玉米。家中有一儿一女，大女儿在湖北十堰市上医科大学，小儿子在上中学。因为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，家中的生活很节俭，外出耍猴的收入是孩子上学的主要经济来源。

九点二十分，杨林贵他们登上开往鹰潭的长途汽车，继续赶往下一站。行走才是他们的生活。

杨林贵这次外出遇到了两个人，与他们的交谈让他感触很深。

在湖北，一个穿着得体的公务员对杨林贵说：“你干点什么不好，非要干这下三流的事。”杨林贵回答：“我想当官，我知道我不会当，但是我肯定不会当贪官。”

在景德镇，一个16岁的女孩看完猴戏，对他说：“老爷爷，你这一生给多少人带来了快乐啊！”杨林贵听后，那天一路上都很开心。

2

1964年，乔梅亭19岁时，父亲因心脏病和高血压发作，无钱医治去世。那时乔梅亭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两个月大，乔梅亭兄弟六个，还有两个妹妹，父亲死的时候家里只有两间小土坯草房。在农村，19岁的男孩已经可以担当家里的重任了，所以父亲死后，乔梅亭就担当起父亲的角色，照顾母亲和几个未成年的弟妹。后来他把父亲留下的两间草房翻新一下，又自己和泥脱土坯盖了一间房，这才基本够一家九口人住。当时乔梅亭还在村里理发赚钱，收入微薄，生活很是艰难。

1979年，改革开放初期，乔梅亭最大的弟弟订婚后，因家里没钱娶媳妇，就跟着未来的老丈人外出耍猴，用赚来的钱结婚成家。结婚后，弟弟把乔梅亭带上，一起跟着老丈人外出耍猴。那一年的3月，乔梅亭第一次外出学习耍猴，游走了一个多月，他们到了安阳、邯郸、石家庄、保定。到了10 月，他们第二次外出耍猴，这次走了两个多月，到了洛阳、运城、临汾、侯马。这两次外出学艺，让乔梅亭掌握了耍猴的技巧。之后，乔梅亭就靠耍猴赚钱，养活一家人。乔梅亭用耍猴赚来的钱供弟弟妹妹（一个妹妹后来因病去世了）上学读书、吃饭穿衣、盖房子、结婚。看着为这个家庭辛苦付出的大儿子，母亲很是心疼，母亲曾经提出要用乔梅亭的妹妹给他换一门亲事。换亲在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很流行，很多穷人家的儿子娶不起媳妇，父母就拿自己的女儿和对方换亲，把家中的女孩相互嫁给对方的儿子。乔梅亭知道后坚决反对，他不愿意牺牲妹妹的幸福，认为换亲对家人的名誉也不好。为此，乔梅亭决定自己终身不娶，只要把弟弟妹妹的人生安置好自己就心满意足了。

当时在农村，像乔梅亭这样老实能干的人很受女人的喜欢，曾经有喜欢乔梅亭的女人住在他家里不愿意走，表示愿意嫁给他这个老实能干有责任心的人。乔梅亭最终还是没有答应，他深知：在农村家庭里，老婆是能左右男人思想和经济支出的人。他怕自己结婚后被女人管着，无法拿出钱给弟弟妹妹们。

乔梅亭的二弟19岁当兵，乔梅亭希望他能考上军校，这样能减轻家里的负担。后来弟弟没考上，当了四年兵就复员回家了。二弟结婚时，乔梅亭把生产队分给他的一头牛卖了700元钱，又带着猴子到深圳，把讨到的200元钱给弟弟寄回来。二弟用1000元钱把婚事给办了。那个年代新野很多人牵着猴子去深圳讨饭。乔梅亭后来在深圳要了三年饭，人家有钱给钱，没钱给饭吃就行。

二弟当兵时，三弟就结婚了。当时流行“三转一响”（自行车、手表、缝纫机、收音机），而且谁家的房子上盖着瓦就算是好房子。乔梅亭把这些都给弟弟准备好了，可是第二天结婚时，媒人过来告诉乔梅亭，要他再给新娘家送去600元钱才能结婚，理由是乔梅亭家弟兄多，嫁过来要是兄弟们分家怎么办，娘家给女儿要些钱以防万一。这可把乔梅亭难为坏了，那时候600元钱可算是一笔大钱。乔梅亭东凑西借地把钱送去，才没耽搁三弟的婚礼。

2001年，等到最小的弟弟结婚时，社会经济环境好了很多，农民的生存环境也好起来，女方家的条件是要盖一栋两层的楼，要有自己的院子。这样算下来，小弟弟的婚事要花上2万多元。二弟结婚时才花了1000元，三弟花了2000元，四弟花了4000元，现在五弟要花2万多元，已经结婚的弟弟和弟媳们都不愿意了，说乔梅亭偏心，既然给五弟花这么多就得给他们也补偿回来，这样才算公平。这几个弟弟显然忘记了乔梅亭只是他们的哥哥，而不是父亲。哥哥已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来成全每个弟弟的家庭和人生。即使是父亲在世，他们也不能提出这么不合情理的要求。

为了家庭的和睦，乔梅亭把两个弟弟叫到家里，当着母亲的面给他们做思想工作。乔梅亭说：“你们两个都已经结婚成家，下面是没有结婚的弟弟妹妹，父亲去世得早，我们作为哥哥都要为后面没成家的弟弟负起责任，为他们成家立业。家里剩下的两间房子，不管好坏，作为补偿留给你们，你们两个都不能再提不合理的要求。”两个弟弟都同意了，但是回家跟媳妇一说，都不答应。准备结婚的五弟女方家也不愿意了，说房子不给五弟就不能结婚。为了五弟的婚事，乔梅亭最后不管弟弟们是否同意，把房子给了五弟，让他完成了婚事。为此，几个弟弟认为他不公平，和他彻底闹翻了。

而今，乔梅亭的五个弟弟中，有的已经当了爷爷。乔梅亭说：“他们哪一个都比我有钱，过着子孙满堂的生活，让我很是羡慕。有三个弟弟还在新野县城里买了房子，没有一个对我怀有感恩之心。”这些弟弟们，都忘记了乔梅亭这个哥哥为成全他们的家庭，牺牲了自己一生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