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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台缝纫机里的世道人心

867HJcbeopms 2024-01-20

一台缝纫机里的世道人心,一起来阅读精彩内容。

缝纫机。视觉中国 资料图

法国19世纪诗人洛特雷阿蒙,终年仅24岁,但有个莫名其妙的句子传诵至今:“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手术台上偶然相遇。”不少艺术家都喜欢化用这个句子。一般人解不出它的好,只会觉出两个物品突然活了,仿佛有故事在发生。

身为60后的孩子,我十一二岁时,就会踩缝纫机,给自己缝补衣服。当年城里很多孩子,都有这个能力。前提是家境还可以,有一台缝纫机。衣服破了,妈妈又没空补,孩子就自己上手了。更小的孩子,会钻在缝纫机下面玩。他们在踏板上盘着腿,手扶着传动轮,当作汽车方向盘,嘴里嘟嘟嘟的,在想象中风驰电掣。

如今除了专业人士,再没人比60后70后的孩子,更熟悉缝纫机了。他们从小就知道,叔叔阿姨成家立业,最牛就是得有“三转一响”。“三转”,是指缝纫机、自行车、手表;“一响”,是指收音机。

关于缝纫机的梗,流传至今盛行不衰的,是挖苦某些人在公众场合的不雅动作——抖腿。这被形容为“缝纫机模式”。在影院、火车及航班的座位上,你偶尔能碰上邻座踩缝纫机般的抖腿节奏。我遇到最厉害的“缝纫机模式”,是在单位食堂。同桌那位吃着饭进入“缝纫机模式”,能把满满一碗菜汤,抖得水波荡漾又涓滴不溢。

家用缝纫机,已经淡出日常生活。“缝纫机模式”这个比喻,估计新一代孩子,也会慢慢听不懂了。未来,只能在“语言考古学”里,寻找这个词儿。

但没有想到,我跟传统缝纫机,还会有一次温情又魔幻的邂逅。

今夏新买的裤子超长,得改短一点。老婆讲:“小区后门马路斜对面,有个老太太开的缝纫摊子,你自个儿跑一趟,5块钱就能改好。”我说,咦,我天天经过,怎么没看到?

果然,在马路对面车库入口旁,一排商铺侧面白墙边,摆着一台缝纫机,一把倒放的椅子。主人没在,缝纫机覆盖着防水布。上午下午去了两次,都没有人。

如今过日子,衣服不等穿旧就扔,好久没见着缝纫机了。但这一回,真是急需裁缝师傅啊。晚上再经过还是没人在,但注意到,缝纫机边还躺着一把大伞。可不是么,这是露天场所啊,裁缝师傅总得防雨防晒吧。

回家问老婆:“缝纫机一直在街角摆着,不收起来吗?”老婆反问 :“为什么要收?”我说:“会丢失啊。”老婆露出鄙夷的表情:“为什么会丢?”这就没法对话了,双方只好不响。

次日下午再去,缝纫机边坐着老太太,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衣裤,典型的闽南乡下女人气质。她一边量裁裤子,我们一边聊天。我第一个问题是,你的缝纫机,都不抬回家吗?老太太笑笑:“抬什么,不用抬,太麻烦啦。”再老的女人,也是需要恭维的。我说,你有50多了?老太太笑出声来:“我有这么年轻吗?”

我又问,你在这里干了几年啦?老太太伸出两根手指。我说,两年吗?她撇了一下嘴,20年啦。我吃了一惊:“20年,缝纫机一直放在这里?”“对呀,就放在这里,反正很多年了。”没有丢过?“为什么会丢?”她的回答,居然和我老婆一样。

“缝纫机街上用了20年,没有坏掉?”“哦,木头面板换了一块,机头一直是好的。”什么牌子啊?“好像是飞鸽吧。”一问一答间,我想起了妈妈用过的两台缝纫机,先是蜜蜂牌,后是蝴蝶牌。那时候,上海撑起了大半个中国的家用机械产品,但我不知道天津飞鸽也出缝纫机。

没话找话,我又说,哎,年纪大了,出来做点零碎活儿,还挺好的。老太太很不高兴,指指头顶那把大伞:“什么叫零碎活儿,这么热这么晒,我在家吹空调不好吗?”她叹了一口气,“我本来是有机会的,钢铁厂那时候到我们那里招工,指标多,随便去,但我爸不肯。”她指指缝纫机:“在只能靠它了。”

回家路上,满脑子都是缝纫机温柔的哒哒声。我一会儿想起,当年孩子们裤子的膝头和屁股,补丁的车线,如蜘蛛网一圈又一圈;一会儿又想起,粗枝大叶的妈妈,用缝纫机时一不小心,被车针扎穿手指,鲜血淋漓……

感慨之余,跟朋友聊起街头这台缝纫机。我分析说,它好歹是一台钢铁机械用品,就这么大喇喇摆放着,小偷和拾废品的,不顺手牵羊吗?就算没人偷没人捡,那清洁工不管,街道居委会不管,城管也不管?老太太的心可真大啊,再怎样也是她的吃饭家伙啊。

朋友讲,也许她四下里打点好了?我笑,你得了吧,她改这条裤子,才收6块钱。她打点得起吗,谁会要这种小打点?我问过,她儿子是开旅行大巴的,月收入6000多。

社会文明的进步,主要看日常小事;从日常小事,又可见世道人心。大约25年前,此地的马路井盖老是被盗缺失,常有路人跌得头破血流,在处理机制上各单位推诿,我还参加过副市长召集的窨井盖专题协调会呢。

时光流转。我猜这个老太太,最早那两天,把缝纫机摆在街头过夜,内心一定是忐忑的。也许上工之后,还会高兴松上一口气,哎,它还在。

现在,每个人都知道,来路不明的废品,没那么好卖了。可能连小偷也知道,专业分工的细化,让他偷了机子也没人会用。工业品的廉价,也让老太太放心:这台缝纫机就算丢了,她也随便能淘到二手机,或者干脆买新的。

拿着改好的裤子,我跟老婆说,我得写写这台街头的缝纫机。她说,这有什么稀罕,写出来让人笑死。我心想,穿越回几十年前,讲到这种今天这种情形,可不是让人笑死吗,不不,是让人开心得从梦中笑醒吧……

所谓岁月静好,在我看来,露宿街头的这台缝纫机,就是一个象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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